中晚唐时期诗坛上的一个重要现象,就是怀古题材的篇什大量涌现。刘禹锡、许浑、杜牧、李商隐、马戴、刘沧、姚合、李群玉、曹邺、罗隐、温庭筠等,都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怀古名篇。诗人们面对昔日繁华一时的古迹,如洛阳、金陵、邺城等,或者那些历史上称雄一时的帝王陵寝,联想到唐王朝盛世不再,如同落日余晖般的暗淡,都不禁生发出无限的感慨。如同方回所说:“怀古者,见古迹,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已。”(《瀛奎律髓》)当然,中晚唐诗坛上之所以怀古诗发达,其深层的原因更在于诗人对社会现实的深切感受。当年歌舞喧天的繁华城阙,如今却是荒草离离,晚树苍苍。诗人用自己的眼光、自己的体验,来烛照历史的情境,使历史和现实沟通起来。在历史中映出现实,在现实中反观历史。
诗的意境都是以时空形式存在,而诗中的时空,又未必是自然客观的,甚至也非纯然心理的,而是将现实时空、心理时空以意象化的方式绾合在一起的审美时空。“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陆机语)、“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刘勰语),都是形容诗的时空张力。怀古诗在时空感上给人以强烈的冲击,诗人多将现实和历史糅合在一起,使过去和现在的两重时空并置叠映,使人们既能穿越于时间的隧道,在眼前呈现出当年的光影;又能感知于当下,创造出身临其境的实感。中唐诗人刘禹锡的怀古名篇《金陵五题》中的《石头城》尤能体现此种时空特征,其诗云:“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这首诗的意境是双重时空的。山、城、潮汐,既是眼前之景,也是旧时风物。当下的时空是前景,过去的时空隐含于其中,深邃的历史感寓含于诗境。白居易对此诗倍加赞赏:“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全唐诗》)七律《西塞山怀古》,也同样是将当年的战场与今日的故垒并置在一起,唯觉其力透纸背。清代诗论家薛雪评曰:“似议非议,有论无论,笔著纸上,神来天际,气魄法律,无不精到,洵是此老一生杰作,自然压倒元白。”(《一瓢诗话》)再看杜牧的两首怀古七律《故洛阳城有感》:“一片宫墙当道危,行人为尔去迟迟。荜圭苑里秋风后,平乐馆前斜日时。锢党岂能留汉鼎,清谈空解识胡儿。千烧万战坤灵死,惨惨终年鸟雀悲。”《西江怀古》:“上吞巴汉控潇湘,怒似连山净镜光。魏帝缝囊真戏剧,苻坚投棰更荒唐。千秋钓艇歌明月,万里沙鸥弄夕阳。范蠡清尘何寂寞,好风唯属往来商。”这两首怀古诗,一是洛阳,一是西江,都是将当年与当下的时空并置而发兴亡之感慨。如清人丁仪评杜牧诗所说:“其诗情致豪迈,而造语精密,不落粗疏。”(《诗学渊源》)许浑是晚唐诗人中怀古诗的名家。其怀古诗不仅篇什众多,而且气象宏阔。略举一二,如《金陵怀古》:“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姑苏怀古》:“宫馆余基辍棹过,黍苗无限独悲歌。荒台麋鹿争新草,空苑凫鹥占浅莎。吴岫雨来虚槛冷,楚江风急远帆多。可怜国破忠臣死,日日东流生白波。”《咸阳城东楼》:“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这样的篇什在许浑集中尚有很多。诗人都是在当下的物色中隐含着当年的繁华,而却又以“荒台麋鹿”作为当下的景象特征。元人辛文房评许浑怀古云:“浑乐林泉,亦慷慨悲歌之士,登高怀古,已见壮心。故其格调豪丽,犹强弩初张,牙浅弦争,俱无留意耳。至今慕者极多,家家自谓得骊龙之照夜也。”(《唐才子传》)本文只是举了若干怀古佳作的例子,而历史时空和当下时空的并置,是其非常明显的特点。中晚唐怀古诗集中体现了怀古诗的结构与意境,这为我们对怀古诗的审美品鉴,提供了一个参照角度。
时空并置只是一种分析模式,而如果要在审美上感受到这种张力,并且获得对于历史的感怀、对于当下的省思,必以意象或意境的直击心灵才能生发出强烈的审美效应。中晚唐的怀古诗,为了表现世事的沧桑陵替,往往以意象为焦点进行转换,通过特定的意象,而使古今绾合在一起,使读者往来于古今之间。刘禹锡的《乌衣巷》是非常典型的。“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首绝句通过“堂前燕”的流转,寓含人世之沧桑。朱雀桥,乌衣巷,在六朝时都是大士族的聚居之地,而今却成了寻常人家。“堂前燕”作为枢机,联结古今。杜牧的《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在此诗中,“后庭花”成为联结古今的枢机。薛能的《铜雀台》:“魏帝当时铜雀台,黄花深映棘丛开。人生富贵须回首,此地岂无歌舞来。”则是以铜雀台本身为绾合古今的意象,从而生发出无限的兴亡之感。李商隐的《齐宫词》:“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则以九子风铃为绾合古今的意象。马戴的《易水怀古》:“荆卿西去不复返,易水东流无尽期。落日萧条蓟城北,黄沙白草任风吹。”则以“易水东流”为绾合古今的意象。如果说,怀古绝句多数是以一个意象来绾合古今,那么,律诗则是以若干意象来联结古今,诗歌意境所体现的时空感也更为复杂。如李群玉的《秣陵怀古》:“野花黄叶旧吴宫,六代豪华烛散风。龙虎势衰佳气歇,凤凰名在故台空。市朝迁变秋芜绿,坟冢高低落照红。霸业鼎图人去尽,独来惆怅水云中。”刘沧《经过建业》:“六代兴衰曾此地,西风露泣白花。烟波浩渺空亡国,杨柳萧条有几家。楚塞秋光睛入树,浙江残雨晚生霞。凄凉处处渔樵路,鸟去人归山影斜。”皮日休的《馆娃宫怀古》:“艳骨已成兰麝土,宫墙依旧压层崖。弩台雨坏逢金镞,香径泥销露玉钗。砚沼只留溪鸟浴,屧廊空信野花埋。姑苏麋鹿真闲事,须为当时一怆怀。”从这些怀古律诗来看,都是以一组意象来写古都洛阳、姑苏的变迁。昔日的豪华繁盛与今日的荒冷凄迷,在各个意象中得以叠映,构成了整体组合式的双重时空。
时空的并置与绾合,通过意象的呈现而获得审美魅力,而诗人的观照方式也起着重要作用。韩林德先生曾谈到中国美学的“流观”视角,他说:“一个民族持何种观照世界的方式,是持直线式的‘焦点透视’,还是持曲线式的‘流观’,归根结底,受该民族的哲学思维和美学思维支配。”(《境生象外》)“流观”似乎是中国画的观照方式,其实诗中也多用之。从中晚唐的怀古诗来看,诗人往往从多个视点上来观照古今的迁替,通过几个不同的意象表现盛衰之感。如李商隐的《览古》:“莫恃金汤忽太平,草间霜露古今情……回头一吊箕山客,始信逃尧不为名。”吴融《过九成宫》:“凤辇东归二百年,九成宫殿半荒阡。魏宫碑字封苍藓,文帝泉声落野田。碧草新沾仙掌露,绿杨犹忆御炉烟。升平旧事无人说,万叠青山但一川。”都是诗人以流观的方式来创造意象,形成了充满历史沧桑感的时空场域。中晚唐怀古诗中的时间和空间两个向度是融为一体的,时间的纵深也就是空间的展开。怀古诗的审美魅力,可以从时空的向度上得以理解。
作者:张晶(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资深教授),发表于《光明日报》2018年10月08日13版
(编辑:尚新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