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如同伊甸园的苹果,充满了圣洁和神秘色彩,禁锢起来的是诱惑和完美”(林语堂《辉煌的北京·皇宫和御苑》)。它是老北京中轴线上最重要的建筑。人们常说的“大圈圈里套个小圈圈,小圈圈里套个皇圈圈”中的“皇圈圈”指的就是紫禁城。“紫禁城”的名字取紫薇星居于天地中心之意。“紫”就是指居于中天的紫薇星,在古代是天地的象征。另外,皇宫属禁地,所以称为“紫禁城”。传说紫禁城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子。因为天宫的房子是一万间,天子居住的皇宫不能超过它。不过,仅比天宫的房子少了半间,也说明了紫禁城的建制之高,仅次于天宫。传说归传说,事实上,紫禁城可统计的房子共有八千八百余间。
紫禁城内中最重要的建筑,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乾清宫、交泰宫、坤宁宫,从南到北依次排列在中轴线上。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是外朝;乾清宫、交泰宫、坤宁宫为内廷;东六宫和西六宫分列于内廷东西两侧。对于紫禁城的全貌,女作家赵清阁参观完之后这样评价道:“不过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大四合院里套许多小四合院而已。说它是帝王的家,也是一个皇族小社会。由中路开始,大殿两厢有宽阔的甬道、角门,通向东西宫,相当于紫禁城内的大街。而东西宫又有各条小巷似的甬道、角门,相互联系,距离并不太近。”(赵清阁《骚人日记》)赵清阁的这段话是游完故宫后的直观感受,而林语堂却从建筑的角度把紫禁城和西方的宫殿相比较,认为紫禁城充分呈现了中国宫殿的特征:
中国宫殿不同于西方宫殿。中国宫殿不像一个平行封闭的军队列阵,却像展开的,分别行进的队列。欧洲的宫殿通常包括庞大的建筑,前面有一花园,像卢浮宫前面的杜伊勒里花园,它们都有环绕四周的封闭走廊,以此连接无数房间,这样人们便很少需要通过露天的宽大庭院进入另一建筑了。凡尔赛宫的花园很大,但也是如此。换句话说,一个宫殿就是一座完整建筑。相反,北京的宫殿却遵循了一家之内分屋别室的观点,就是在不同的庭院建起不同的建筑物,由长长的石道和遮荫走廊相连结。它们被人分成不同的生活空间,最后它们又都贯通集中在行礼大厅的开阔空间,突出强调的是梯形大理石台阶,围栏,和它们之间的景色。(林语堂《辉煌的北京·皇宫和御苑》)
在外朝内廷六殿中,建筑规格最高的自然是太和殿,俗称金銮宝殿。每逢重大节日、隆重庆典、以及命将出征时授印,公布进士黄榜,新皇帝登基,颁发诏书等等,皇帝在此接受朝贺,并举行隆重仪式。林语堂觉得,在公共建筑中太和殿是正式建筑的代表,而西苑则是皇家庭院的代表。两者的区别“类似于宣言,讲演词,历史文献所用的正式文字与另一种非正式文字的区别”。前者强调辉煌壮丽,太和殿的建筑正体现了这一点。太和殿所体现的皇家威严与至高无上,并不仅仅靠殿前开阔的庭院、上达太和殿的三级殿陛和蜿蜒展开的大殿金屋顶来表现的。事实上,太和殿是和太和门、午门、端门、天安门、千步廊、大清门(明时称为大明门,民国时为中华门,和千步廊都已拆除)融为一体的,他们共同烘托了帝王的威严与神圣。侯仁之先生有这样一段文字,可以让我们作身临其地的设想:
从正阳门北上,经过比较矮小的大清门,随即进入‘T’字型的宫廷广场。广场南部收缩在东西两列低矮单调的千步廊之间,形成了一条狭长的通道。广场北部向左、右两翼迅速展开,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越过这段开阔的空间,屹立着庄严壮丽的天安门,门前点缀着汉白玉的石桥和华表,这是第一个高潮。进入天安门,迎面而来的是端门,中间距离较短,是一个近似方形的院落,整个气氛顿觉收敛。端门以内,在左、右两列朝房之间,又展开一段比较狭长深远的空间,一直引向第二个高潮,这就是体制宏伟、轮廓多变的午门。从午门到太和门之间,空间宽度突然加大,院落也显得大为开阔。院落中心的御道上又出现了汉白玉石桥,这是整个布局开始变化的征兆。果然一进太和门,最后一个高潮终于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正方形广阔而开朗的庭院,两侧有崇楼高阁,峙立左右,正面是巍然屹立在须弥座台基上的太和殿。(侯仁之《明清北京城》)
帝王“唯我独尊”的思想就这样在紫禁城乃至皇城的建筑中得以完美呈现。
不过,惊叹于紫禁城在建筑设计上对形式和结构的敏锐直觉,对比例、结构、曲率的精密鉴别,对书法美学“刚柔相济、宽猛相间”巧妙运用的林语堂,也不得不遗憾地说:“当我看到北京的金銮殿时,最令我震惊的是殿内高台和宝座本身的残破之状,他们是用质量不是很好的木头制成的,表面覆着龟裂的褪色的油漆。当然,论理若是每年重新漆饰一次,它看起来就会像新漆的朱红色、金色和绿色。但要永远不褪色是不可能的。”(林语堂《辉煌的北京·皇宫和御苑》)
与紫禁城在建筑上较多采用木质材料而易朽相似,很多时候,宫中的情形,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庄严肃穆、整洁有序,某些地方的残破甚至于超出我们的想象。齐如山先生童年时因认识太监,曾经进去过一回。光绪二十六年,又进去过几回。他见到的情形是这样的:“在皇上常经过的地方,当然是相当洁净,稍背的地方,也是大堆的炉灰垃圾及茶叶果皮等等。尤其是西北一带靠紫禁城墙的地方,因宫中不用,都是归太监的亲戚本家暂住,里面有小饭铺、小茶馆、鸦片烟馆、赌局,等等,都是全的,盖里边的太监,出来一次很远,多在此处来消遣。皇上看不见,内务府怕得罪太监,又不敢举发,遂腐败到如此。据清宫史的记载,一次被皇上知道了,迁出去了两千多人,足见其处闲杂人等之多。最奇怪者,是太和殿等处,也非常之脏。光绪戊戌,我随先君上朝,进东华门一直往北,出来时先君欲带我逛逛,乃由太和殿前经过,出太和门往东,再由东华门出来,在太和殿前月台上丹墀看到很多人粪,干脆说就是一个大拉屎场;丹墀下院中,则蓬蒿满院,都有一人多高,几时皇上经过,几时才铲除一次,……”(齐如山《北平怀旧》)宫中的情形之所以会如此不堪,肯定与大清朝大厦将倾、气数将尽、宫内腐败有关,也应该与皇帝与太后一年中大部分时间不在皇宫有关系。宫中虽然应有尽有,但毕竟赏玩、享乐之处比不过颐和园、圆明园等环郊御苑。所以,一年之中,皇帝与西太后竟有七、八个月是在御苑中度过的。宫中混乱至此,想必也可以理解。
到民国时期,宫中却要比光绪年间洁净的多,可是大清朝已经不复存焉。民国政府对皇室采取优待政策。清帝虽已逊位,仍可在紫禁城中自成一统,维持其小朝廷格局。溥仪在宫中倒也活得自在,为了骑自行车,竟砍去了许多宫门的门槛。时不时地,他还要做一做皇帝,发一发诏书。1923年,他下诏征王国维任“南书房行走”,次年更赏他一个“著在紫禁城骑马”。这让王国维受宠若惊、感激涕零,1月9日给罗振玉去函报喜:“维于初二日与杨(钟羲)、景(方昶)同拜朝马之赏。此事在康熙间乃时有之,竹垞集中有《恩赐禁中骑马》诗,可证也。然此后则内廷虽至二品,亦有不得者,辛亥以后,此恩稍滥。若以承平制度言之,在杨、景已为特恩,若维则特之又特矣。”此时的王国维更像是一个思想守旧、冥顽不化的前清遗老,而不是目光如炬的大学问家了。1927年6月2日,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这是王氏对自己自决于世的陈词。有人说,王国维之死是“殉清”,这一说法肯定是联想到了王国维与逊帝溥仪在紫禁城的一段过往;也有人说是“殉文化”,这种说法认为王国维是为一种文化所生,这种文化衰落了,他生存的根基也就不复存在了。可是,一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文化真的能截然分开吗?
1924年,溥仪被冯玉祥赶出了紫禁城。1925年10月10日,紫禁城改为故宫博物院并对民众开放。从此,皇宫不再成为禁城,在开放时间,只要买票就可以入内参观。当时的票价是银圆一元。朱家缙当时十二岁,故宫开放当天,随父母、哥哥、姐姐逛了故宫。当时的宫殿陈设是溥仪出宫时现场的原状:
寝宫里,桌上有咬过一口的苹果和掀着盖的饼干匣子;墙上挂的月份牌(日历),仍然翻到屋主人走的那一天;床上的被褥枕头也像随手抓乱还没整理的样子;条案两头陈设的瓷果盘里满满地堆着干皱的木瓜、佛手;瓶花和盆花仍摆在原处,都已枯萎;廊檐上,层层叠叠的花盆里都是垂着头的干菊花。许多屋宇都只能隔着玻璃往里看。窗台上摆满了外国玩具,一尺多高的瓷人,有高贵的妇人,有拿着望远镜、带着指挥刀的军官,还有猎人等等。桌上有各式大座钟和金枝、翠叶、宝石果的盆景。洋式木器和中式古代木器搀杂在一起,洋式铁床在前窗下,落地罩木炕靠着厚檐墙。古铜器的旁边摆着大喇叭式的留声机,宝座左右放着男女自行车。还有一间屋内摆着一只和床差不多高的大靴子。……(朱家缙《一个参观者对故宫博物院的印象》
当时参观故宫的人,一定可以感受到溥仪出离故宫时的仓惶失措,也肯定可以从那些陈设中想象得到溥仪平日的生活情形。
北伐统一以后,抗日战争以前,故宫博物院的票价由一元降到五角,钟粹宫、景仁宫等等辟为主题陈列室。九一八之后,故宫大量文物南迁。直至新中国,大量文物才又重新回到故宫,同时又向民间大量征集古物。如果对字画文物没有什么兴致,逛故宫未必是一件好差事。一来故宫太大,逛起来太累,二来宫中似乎也没有太好的景致。当年唐弢、赵清阁去故宫都是用了三天时间才参观完。1948年10月8日,赵清阁用了一下午时间参观了南路和西路之后,已是日暮黄昏,并且“两腿也快软瘫了。”各路参观完之后,除了字画古玩和“小巧玲珑”的御花园让她留恋驻足之外,其它宫殿“都是四合院形式,院中荒芜失修,草长盈尺”,大多一些“皇帝御用之物,没有什么价值”,不大能引得起她的兴趣。(赵清阁《骚人日记》)唐弢也说,“宫院栉比,明目甚繁,大抵后妃寝处,互有竞饰而已”。事实上,“紫禁城虽然建筑得金碧流辉、巍峨壮丽,但在凝重静穆的氛围中,却不免包含令人压抑的单调、呆板、而又枯燥的气息”。(唐弢《帝城十日》)皇宫中唯一一处富有天然情趣的地方,是坤宁宫后面的御花园,“它面积不大,却玲珑奇巧,景色瑰丽。中间有座大殿,名为钦安殿。围绕大殿的四周,在苍松翠柏、奇花异石之间,点缀了造型典雅的亭台楼阁、池馆水榭,使得严肃而又呆板的皇宫,透出几分活泼的气息。”(侯仁之、邓辉《北京城的起源与变迁》)难怪故宫博物院成立后,有几年每逢十月院长举办招待会,都要把地点选在御花园绛雪轩。有一次曾约请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在漱芳斋演昆曲《游园惊梦》,轻歌妙舞和画栋雕梁汇为一体,让来宾赞美不已,认为这“是故宫博物院独一份的特殊展览”。(朱家溍《我青年时代经历的故宫博物院院庆》)
逛过故宫,难免会生发几分感慨。对于帝王的生活,文人骚客们是同情、批判多于向往的。张恨水就说:“作皇帝的人,为什么住这么多房子?……他不就是终身幽禁在这几道高墙里面吗?住的真也不算多。几个城墙圈子以外,有多大的天地,恐怕他还是茫然呢。以这样的人把握住一国人民的命运,简直是瞎子摸海”。(张恨水《逛故宫杂感》)赵清阁也有同感:“我觉得尽管那些皇帝后妃们,住在这里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可他们并不自由,他们终生只能像囚犯一样,永远禁闭在这个小圈圈里!”(赵清阁《骚人日记》)同样,郑振铎感觉到的故宫不是尊贵而是戾气:“由神武门入院,处处觉得寂寥如古庙,一点生气都没有。想来,在还是‘帝王家’的时代,虽聚居了几千宫女、太监在内,而男旷女怨,也必是‘戾气’冲天的”。(郑振铎《北平》)或许,欣赏紫禁城的美妙之处,在一些人看来,并不是身处紫禁城之内?或许是在空中:“飞机过北平城上时,那棋盘似的房屋,那点缀着的绿树,那紫禁城,那一片黄琉璃瓦,在晚秋的夕阳里,真美”(朱自清《回来杂记》);或许是在景山之顶:“登山一望,不但一片琉璃瓦的紫禁城尽收眼底,即九城烟树,亦均在望中矣”(邓云乡《禁城记趣·景山》)或许在禁城中,只可以是太和殿前,“游客们常可在蔚蓝的天空下,见到闪耀着金色瓦片的皇宫屋顶。景象是十分动人的”。(林语堂《迷人的北平》)
或许,这些都还不是可以看到的紫禁城最美的一面。邓云乡先生说,在景山前门往西,到大高殿门前牌楼西边,可以看到皇宫最美的一角:
当年大高殿的三座牌楼都还未拆除,转角处“官员人等到此下马”的满、汉文石碑还在,这里放眼往紫禁城方向一望,正是禁城西北角,最美丽的一角,东南高朗的苍穹、白云,衬着玲珑的、金碧辉煌的角楼,紫禁城那整齐的女墙垛口,像两条花边;下面是深灰色的紫禁城“折线”;这条“折线”的更外一层,是临筒子河的曲尺形水榭,再过来是水光粼粼的筒子河,这样一层一层的构成一条极美的风景线,尤其是这座尺形水榭的设置,是腹内有大经纶、大丘壑、大学问的人设计的。这里宜于迎晨曦,宜于看朝雾,宜于吊斜阳,宜于待新月,更易于初夏的夜在这里听新蛙的鼓唱。那时学校图书馆晚上九点闭馆,待闭馆后回家,到此处时约在晚间九时半左右,马路上行人稀少,筒子河边更是寂无人语,惟闻一片蛙声,对着寂静的五百多年的禁城宫阙、御河流水,领略这种特殊的天籁的音乐,常常有一种忘我的感觉,似乎与周围已化为一体了。(邓云乡《禁城记趣·角楼蛙声》)
夕阳西下时分,或者阴云密布,寒风瑟瑟的日子,禁城内外总会有数量颇多的乌鸦,在飞着、叫着,让人顿生古今治乱盛衰之感。张恨水在《听鸦叹夕阳》一文中说:“北平深秋的太阳,不免带几分病态。若是夕阳西下,它那金紫色的光线,穿过寂无人声的宫殿,照着红墙绿瓦也好,照着绿的老树林也好,照着飘零几片残荷的湖淡水也好,它的体态是萧疏的,宫鸦在这里,背着带病色的太阳,三三五五,飞来飞去,便是一个不懂画的人,对了这景象,也会觉得衰败的象征。”
这恐怕是大多数人都会有的感受吧!在由夕阳、乌鸦、禁城构成的画面中,身处其中的人们,体会到的不仅有衰败,有可感可触的历史,还应该有历史的神秘、深邃与沧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