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明清时期的老百姓来说,天安门是见不到的。因为天安门(明代称承天门)外有一个封闭的“T”字形宫廷广场,又称“天街”,外建宫墙,属皇家禁地,普通老百姓是不许入内的。这个“T”字形的宫廷广场东西两端建有长安左门与长安右门,自天街向南凸出的部分,止于大清门(明朝称大明门,民国称中华门,现毛主席纪念堂的位置)。大清门门内东西两侧,沿宫墙之内,修建有千步廊。千步廊的东西两边各建110间廊房,又东、西各折有北向廊房各34间,千步廊两侧则布满着户、吏、兵、礼、工等中央官署的办公机构。《日下旧闻考·国朝宫室》有记载:
正阳门之内为大清门,三阙,上为飞檐崇脊,门前地正方,绕以石阑,左右石狮各一,下马石牌各一。
大清门之内千步廊,东西向,各百有十间。又折而北向,各三十四间,皆联檐通脊。
凡吏兵两部月选官掣签,刑部秋审,礼部乡会试磨勘,聚集于廊坊之左右。
千步廊东接长安右门,西接长安左门,门各三阙,东西向,两门之中南向者天安门,五阙,上覆重楼九间,彤扉三十有六,为皇城正门。
清北京城袭明代之旧,只是把城门名称作了更改,这个“T”字形的宫廷广场却有一些变化。乾隆十九年,清政府把长安左、右门外的街道增筑围墙,作为广场两翼的延伸部分,其东西两端,又各建一门,分别叫做“东三座门”和“西三座门”。增设两门这样的建筑手段“更加突出了空间的序列和层次,更加强调了帝王宫阙的门禁森严”。(侯仁之《天安门广场:从宫廷广场到人民广场的演变和改造》)对于整个宫廷广场在建筑上的效果及其意识形态功用,侯仁之先生有一段非常精辟的论述:“整个宫廷广场,都保持着严格的轴线对称,周围绕以色彩浓郁的红墙,层层封闭。正中央是一条狭长而又笔直的石板大道,一直伸向天安门前。大道东西两边,傍红墙内侧,是联檐通脊的千步廊,一间一间地排列下去,显得有些矮小单调。但是对比之下,矗立在大道尽头横街对面的天安门,就显得格外雄伟、格外壮丽。其目的也是要通过建筑物的低小与高大、简单与豪华在形象上的对比,以及利用中心大道的纵长深远和大道尽头一带横街的平阔开展这种空间上的突然变化,来显示帝王之居的尊严华贵以及皇权统治的绝对权威。”(侯仁之《天安门广场:从宫廷广场到人民广场的演变和改造》)所以,丹麦学者罗斯穆森在他的《市镇与建筑》一书中说:“北京的整个城市,乃是世界的一大奇观,它的布局和谐而明朗,是一个卓越的纪念物,一个伟大文明的顶峰。”他在另一部著作《城市设计》中又说:“这个中国城市是作为帝王的居住之地而设计的,意在显示这里乃是宇宙的中心。”
天安门及其前面的宫廷广场不仅有着建筑上的意识形态功用,还有着礼仪上、政治上等方面的实际用途。凡是皇帝“登基”或是“册立”皇后,都被看作是国家的最大庆典,照例要在天安门上举行“颁诏”仪式。“诏书”放在“云盘”里,由礼部尚书从太和殿捧出太和门,又用“龙亭”抬上天安门。这时文武百官和一些来自民间的“耆老”,齐集在金水桥南的广场上,一律朝向天安门跪拜。宣诏官在天安门城楼上“宣诏”后,随即用一个木雕的金凤凰,口衔诏书,从城楼的正中,徐徐系下,由礼部官员托手“朵云”,接下诏书,置入“龙亭”,抬到广场东侧的礼部,再用黄纸誊写,传送全国各地。(参见赵洛、史树青《天安门》)那时候,最高一级的国家科举考试——殿试,是在紫禁城的保和殿举行的。殿试完毕后,凡是考取“进士”的,都要在殿上传呼姓名,然后把姓名写在“黄榜”上,捧出午门,放进“龙亭”,用鼓乐导引,经天安门转出长安左门,张挂在临时搭起的“龙棚”里。由名列榜首的“状元”率领看榜,随即由顺天府尹给状元插金花,披红绸,迎接到府衙里饮宴祝贺。这就叫做“金殿传胪”。对于士子们来说一旦黄榜提名,便“鲤鱼跳龙门”,成为“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新权贵。因此,长安左门就有“龙门”之称。当时皇帝诏令有关官吏,每年在广场西侧的千步廊旁,分别举行“秋审”和“朝审”,也就是对全国各地已判死刑的犯人,复审定案。凡人被带入长安右门之后,如入虎口,一般说来都是难逃活命的,因此宫廷广场西端的长安右门又俗称“虎门”。
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千步廊遭到炮火焚毁。次年,《辛丑条约》签署,天安门广场以东的中央官署所在地和邻近地区,沦为侵略者的“使馆区”,其中还包括了他们的兵营和练兵的操场,中国政府无权管辖。民国政府成立后,天安门广场不再是皇家禁地。1912年,长安左门与长安右门两侧围墙被拆除,两门开放。1914年,千步廊被全部废除,东西外三座门相继拆掉,广场南端的大清门改称中华门,从中华门到天安门的道路开放。至此,普通百姓也可以自由穿越长安街,或者自前门入中华门,沿着曾经的御道一直向前,一睹天安门的真面目。
自天安门展露于平民百姓面前之后,作家文人们便为我们留下了不同年代、不同季节中天安门的面容。略掬几则。1927年某一雪夜的天安门:
过了三门洞,呵!伟大庄严的天安门,只有白,只有白,漫天漫地一片皆白,我一步一步像拜佛的虔诚般走到了白石桥梁下,石狮龙柱之前,我抬头望着红墙碧瓦巍然高耸的天安门,我怪想着往日帝皇的尊严,和这故宫中留下的荒凉。踏上了无人践踏的石桥,立在桥上远望灯火明灭的正阳门,我傲然的立了多时,我觉着心境逐渐的冷静沉默,至于无所兴感这又是我的世界,这如梦似真的艺术化的世界。(石评梅《雪夜》)
1934年的天安门:
……黄金色的琉璃瓦在太阳里发亮光,土红色的墙,怪有意思的围着那“特别区”。入了天安门内,你便立刻有应接不暇之感。如果你是聪明的,在这里,你必得跳下车来,散步的走着。那两只白石盘龙的华表,屹立在中间,恰好烘托着那一长排的白石栏杆和三座白石拱桥,表现出很调和的华贵而苍老的气象来,活像一位年老有德、饱经世故、火气全消的学士大夫,没有丝毫的火辣辣的暴发户的讨厌样儿。春冰方解,一池不浅不溢的春水,碧油油的可当一面镜子照。正中的一座拱桥的三个桥洞,应在水面,恰好是一个完全的圆形。
你过了桥,向北走。那厚厚的门洞也是怪可爱的(夏天是乘风凉最好的地方)。……(郑振铎《北平》)
1934年另一双眼中的天安门:
……穿过东长安门,就是旧皇城的正面。两根白石雕龙的华表矗立在两旁,五条白石雕栏的“五龙桥”跨空的卧着。过桥就是高巍巍的天安门城楼,赤红色的城墙,墙上五座环门迎着五龙桥,构成一个壮丽威严的景色。不过细看时城楼上的栏欞已被风雨剥蚀,假使登楼一看想必厚积着灰尘和蛛网吧!城墙上涂的赪红色的灰土也罩上了一层苍黑,东一搭西一搭的剥落处漏出砖块;五龙桥雕栏也显着颓丧的景象,桥面石板缝都长着草。两根华表有石栏围护着,比较是最完整的,然而西边的一根在近顶处已有一条裂痕了!(姚克《北平素描》)
得感谢这些文字,要不,我们何以想象昔日天安门的模样?这些文字中所呈现的天安门,是清顺治八年(1651年)大规模重建后的天安门。明代的承天门不过是一座黄瓦飞檐三层楼式的五座木牌坊,牌坊正中高悬“承天之门”的匾额。承天门之名寓有“承天启运”和“受命于天”的含义,喻示是皇帝是受命于天,替天行使权力,理应万世为尊。满清皇室入主紫禁城后,很重视这个表示帝王尊严和社稷江山的城门,遂决定重建。重建后更名为“天安门”,既包含了皇帝是替天行使权力,理应万世至尊的意旨;又寓有“外安内和,长治久安”的含义。重建后的天安门规模宏丽:“五阙,上覆重楼九间,彤扉三十有六,为皇城正门”(《日下旧闻考·国朝宫室》)。
天安门为黄色琉璃瓦屋顶,而石评梅却说是“红墙碧瓦”,或许是笔误,或许是雪天的缘故?让我们原谅这位女诗人吧!她的心中装满了多少忧伤啊,她曾经携手散步于天安门前的恋人高君宇,已在城南的黄土下埋葬了两年。天安门前的外金水河上飞架有七座等级森严的白玉雕栏石桥,中间一座最宽阔的称“御路桥”,专为皇帝而设;御路桥两旁有宗室亲王过往的“王公桥”;王公桥左右的“品级桥”是供三品以上的官员行走的;四品以下的官员和兵弁、夫役只能走“公生桥”。姚克文中的“五龙桥”倒好理解,因为两座公生桥分别架在太庙(今劳动人民文化宫)和社稷坛(今中山公园)门前。而郑振铎文中的“三座桥”却不知作何解?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不同的人眼中的天安门是不一样的。同在1934年,郑振铎从中看到了帝王之都“华贵而苍老”的气质,姚克从中看到的却是“北平的一切都在没落”。
天安门虽然曾经是帝王尊严的象征,但经过历史的沉淀,却也是民族尊严和民族精神的物化形式。老舍《四世同堂》写祁瑞全回到北京的这段文字,最能表达危难时刻人们对天安门乃至北京历史建筑的情感:
扛着行李,瑞全慢慢的进了前门。
一看见天安门雄伟的门楼,两旁的朱壁,与前面的玉石栏杆和华表,瑞全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伟大的建筑是历史、地理、社会、与艺术综合起来的纪念碑。它没有声音,没有文字,而使人受感动,感动得要落泪。况且,这历史,这地理,这社会与艺术,是属于天安门,也属于他的。他似乎看见自己的胞衣就在那城楼下埋着呢。这是历史地理等等的综合的建筑,也是他的母亲,活了几百年,而且或者永远不会死的母亲。
是的,在外边所看到的荒村,与两岸飞沙的大河,都曾使他感动。可是,那感动似乎多半来自惊异;假若他常常看着它们,它们也许会失去那感动的力量。这里,天安门,他已看见过多少次,可是依然感动他。这里的感动力不来自惊异与新奇,而仿佛来自一点属于“灵”的什么,那琉璃瓦的光闪,与玉石的洁白,像一点无声的音乐荡漾到他心里,使他与那伟大的建筑合成一体。(老舍《四世同堂》)
拆除了千步廊的天安门广场,正中是正对天安门中心的石板大道。任你是平民百姓抑或达官贵族,都可以在曾经是御道的石板大道上漫步游憩。“白洁干净而少灰尘”的石板大道曾让女作家陈学昭心中的烦闷开始“冰解”,并且她还“很想要在这白洁干净而少灰尘的石板上躺下来安睡一觉”。她说:“也不须定要月明风清的良夜;也不须定为露闪星稀的静夜,就在这时罢:淡淡的太阳从密树枝头一丝一丝的射入,行人各自奔走他们的路,量也不至惊扰我片时的休息。”(陈学昭《北海浴日》)石板甬道两侧是丛生的树木,郑振铎曾生动地描写了这里的盎然春意:
大石板地,没有车马的经过,……左右全都是高及人头的灌木林子。在这时候,黄色的迎春花正在盛开,一片的喧闹的春意。红刺梅也在含苞。晚开的花树,枝头也都有了绿色。在这灌木林子里,你也许可以徘徊个几个小时。在红刺梅盛开的时候,连你的脸色和衣衫也都会映上红色的笑影。散步在那白色的阔而长的大石道,便是一种愉快。心胸阔大而无思虑。(郑振铎《北平》)
天安门广场南端还有一片深而且密的松树林,一些在前门大街看戏,因为“捧角”而发生争执的人民,常常到这里“武力解决”。曾经参与过捧角的吴祖光说,这里“藏龙卧虎,深邃幽境,倒是绝好打架的所在”。(吴祖光:《广和楼的捧角家》)看来,当年的天安门广场,不但有着浪漫的气息,还有着民间的趣事,是今天的我们所无缘体味的。文人们提到的自天安门到中华门之间的那些树木,于1949年9月整修天安门广场时被伐去。
天安门和天安门广场开放后,广场南面的正阳门被改造,拆除了瓮城,并开辟了东西两侧城墙上的出入口,使外城到天安门广场的交通更加便利。这一系列的变化都使天安门广场的中心位置更加突出,成为了北京城举行政治集会的中心。五四运动、一·二九运动、五·二○运动都发生在天安门广场。同时,天安门和天安门广场也目睹了国家的挫败和屈辱,特别是在日伪时期:“晴空下的天安门,饱看过千百青年摇旗呐喊,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如今只镇定的在看着一队一队零落的中小学生的行列,拖着太阳旗,五色旗,红着眼,低着头,来‘庆祝’保定陷落,南京陷落……后面有日本的机关枪紧紧地监视跟随着。”(冰心《默庐试笔》)北平陷落后,新民会为了向日本人邀功,举行了庆祝大游行,主要胁迫中学生和小学生参加。游行的路线基本上是从各个学校到天安门广场,然后再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庆祝大会。老舍在《四世同堂》里详细描写了这一天的情形:
天安门的,太庙的,与社稷坛的红墙,红墙前的玉石栏杆,红墙后的墨绿的老松,都是那么雄美庄严,仿佛来到此处的晴美的阳光都没法不收敛起一些光芒,好使整个的画面显出肃静。这里不允许吵闹与轻佻。高大的天安门面对着高大的正阳门,两个城楼离得那么近,同时又象离得那么远。在两门之间的行人只能觉得自己象个蚂蚁那么小。可怜的瑞丰和他的队伍,立在两门之间的石路上,好像什么也不是了似的。……为开会,在玉石的桥前已搭好一座简单的讲台。席棚木板的讲台,虽然插满了大小的旗子,可是显得非常的寒伧,假若那城楼,石桥,是不朽的东西,这席棚好像马上就可以被一阵风刮得无影无踪!
……慢慢的,从东,西,南,三面都来了些学生。没有军鼓军号,没有任何声响,一对对的就那么默默的,无可如何的,走来,立住。……学生越来越多了。人虽多,可是仍旧填不满天安门前的广场。人越多,那深红的墙与高大的城楼仿佛也越红越高,镇压下去人的声势。人,旗帜,仿佛不过是一些毫无分量的毛羽。而天安门是一座庄严美丽的山。
城门、石桥、广场,一面叙述着坚韧和强大,也在经历着漫长黑暗的篇章。新中国成立后,经过几次改建和扩建,天安门广场已成为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广场,可容纳一百万人的集会。天安门城楼、五星红旗旗杆、人民英雄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处在北京城的中轴线上。人民大会堂和中国历史博物馆则坐落于东西两侧,取代了昔日千步廊的位置。而曾经的中轴线上最重要的建筑——紫禁城,则已经退居到“后院”的次要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