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台北的身后,藏着这样一个墓地,安静的守在东北海岸金宝山的脚下,这个墓地只有花,没有围栏,任何人都可以随脚出入,主人的雕像站在墓园门口,向每一个人挥手。
台北有幸藏着这样一个墓园,墓园不仅让熙攘繁闹的台北有了静下来的理由,可以让熙攘的人们到这里静静的坐上一会儿,聆听幸福;她更让一个华人世界,在发展的关键年代,走出创伤,逃离极端,健全出一个集体性格。
一
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周老师开着车,沿着蔚蓝的台湾东北海岸行驶,拐过一个弯道,一转脸,和我们说:“看,邓丽君在向我们挥手了。”
大年初一的晚上,我听了一场邓丽君金曲演唱会。这已经是第三场演出了,前两场演唱会场场爆满。晚会一开始,LED大屏幕上一个邓丽君的虚拟影像拾阶而下,白色衣裙衣衫飘飘,慢慢的由远走到近前。忽然,LED屏幕前白色雾气升腾,邓丽君的影像泛白消释,在影像消释的位置,一位白衣飘飘的女歌手模仿邓丽君的身姿缓缓出现,歌声飘出,甜蜜而宁静。
那一夜在演唱会现场,让我有机会静静的回想着四个月前,我站在邓丽君的墓园,看邓丽君的雕像向我们挥手。那个真人比例的邓丽君雕像,通身青铜色,金光盈盈,双手摆动,身体舞蹈,面带甜蜜微笑,仿佛依然站在她熟悉的舞台,不曾离开。她的身旁,花开四季,宛若邓丽君不败的歌声,永远的歌者。
邓丽君原名邓丽筠,她的墓园故称“筠园”。墓园离台北不远,占地不大,但视野开阔,太平洋就在远处的山下,清晰可见。邓丽君生前名曲《在水一方》温暖了多少世界华人,逝后真的安守了太平洋里的一方水,一位佳人,生前死后有奇异的对应。
筠园上方是邓丽君母亲的墓地。母女俩生前相聚的时间不多,而墓园的相守里,没有世界巨星,只有一对互相守护、天天相见的母女,在太平洋边,看落日融金。
在台北的几个月,台北的朋友询问我的出游计划,我说去邓丽君墓是一定躲不过的。对于全球华人来说,如果能有一个声音让大家的心灵安静下来,这个声音应该是邓丽君。邓丽君成名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她的歌声唱出了所有华人在战后很多年里对内心宁静、温存、恬淡的企望与寻找。
二
邓丽君的歌声传入大陆是在80年代初期,彼时,刚刚走出凌厉“运动”的人们,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没有厉声、教化、气势汹汹,只有甜美、亲热、安安静静,它让人们突然感觉人生原来不是永远的争斗,不是永远的企图置人于死地;人和人之间的心灵可以贴的如此之近,人性的柔软部位才让生存变得可爱、值得珍惜;而人生的企图也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大,只要摇曳的灯火和爱人的微笑便好。
邓丽君的歌让幸福的人更幸福,让不幸福的人知道幸福的所在。
那种歌声里的感觉,彼时的大陆人从未集体体验过,邓丽君的歌让那时的人们可以暂时忘却物质的匮乏和精神的无助,她开启了中国大陆流行音乐的元年,也开启了当代人性格完整的年代。
而在刚开始的时候,邓丽君的歌被视作“靡靡之音”,被禁止传播;但那歌声流淌,毕竟透露着从未有过的温存满满,在逐渐开放起来的社会里,人们的情愿怎能中断?80年代初从广州总会流到内地一些邓丽君的歌带,多半是由海员、在海外工作的技术人员带回,有彩色封面也印了歌词,但却是绝对的劣质盗版。那时的青年人,甚至中年人,都会痴迷的通过各种办法转录翻录这些歌带,到最后翻录出的歌带音质完全模糊了、声调异样,但依然风靡。
关上门窗,打开录音机或是收音机,等待温馨的歌声和时刻,是那个年代太多年轻人共同的记忆。正是那只有关上门才能听的声音,真实的打开了一个亿万群落的心门。
这是一代人、一个时代的人们对自己生命的补偿,怎能不着急,怎能不抓紧时间?
那个年月,一代人深深的沉浸在邓丽君甜蜜的歌声里。许多年后,这一代人在她的歌声中步入中年、迈向老年。某一天,他们走在喧闹的大街上,忽然邓丽君的歌不经意地从哪家店铺飘进耳朵,他们一怔,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目光凌乱,嘴角一笑,想起自己那年青涩的初恋,哼唱的青春,宛若繁梦。
三
1995年5月8日,邓丽君因哮喘病发作,在泰国清迈病逝,时年43岁。
在1995年之前,邓丽君已经年逾不惑,身体状况也欠佳,为保持自己的美好公众形象,邓丽君在事业上逐步进入半封闭状态,极为低调。去世前,她与男友保罗赴泰国度假。至今邓丽君度假的泰国清迈,还有一些街边店家保留着当年邓丽君前来吃饭时的合影,照片上邓丽君抱着店家的孩子,笑得很踏实、很安稳。
虽然邓丽君是国际巨星,不乏追求者,但她在感情上十分孤寂,几段感情无果而终。后来,她认识了比自己小十多岁的法国男子保罗,顿感坠入爱河,欢愉相悦,而保罗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女友是一代巨星。
那年的泰国,邓丽君功成名就,繁杂全抛,有爱人似漆,清迈的夕阳,浪漫的背影,这种日子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莫大的人生奖赏,但对邓丽君来说,竟是人生最后的奖赏。
邓丽君的家人曾回忆,就在邓丽君逝世前夕的5月5日,邓丽君为了让家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安心,特意从泰国打电话回到台湾的家中,她说自己虽然偶尔有些气喘,但身体总得来说不错。可是没过几天,邓丽君就于8日在泰国清迈的湄宾饭店离世。泰国清迈的湄宾酒店的服务员,回忆了事发前后经过——
邓丽君当时住在楼上的豪华套房,下午四点前后时,邓丽君突然发病而急迫求救,她急促敲打房门的声音惊动了服务员,服务员即刻到房间察看,面色苍白的邓丽君已经倒地,呼吸困难,大家马上将她转移到饭店的咖啡座急救,简单的急救措施无济于事后,随即被安排火速送往医院。在前往医院的途中,呼吸困难的邓丽君几次痛苦的叫着妈妈。
医院方面回忆,邓丽君被送到医院时,脸色发青,心跳和脉搏基本中止,瞳孔已经放大,虽然院方用尽了强心针剂和电击起搏等抢救措施,但最终宣告邓丽君不治身亡,逝世时间为1995年5月8日的晚上7:30。
而邓丽君的灵柩运回台湾,在台湾电视史上更是一次重要且极具纪念意义的直播。
当时担任直播工作的台湾著名主播卢秀芳曾有一段回忆:“当她的遗体移灵回台湾的那一刻是由我在进行现场的转播,我必须承认在那个转播的现场,我真是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非常的慌乱,因为包括我在内,所有台湾民众,海峡两岸的民众都很难接受这个噩耗,她的一生是如此传奇,这个结尾也是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让人措手不及。”
台湾艺人凌峰回忆道:“那天我在青岛的老家,樱花正是盛开的时候,忽然那天那个乌云特别低,我觉得要下一场大雨,就忽然一场雷声,一场暴雨下来。我们院子里面,所有的樱花都散落在整个地下。刚好因为青青的草皮和上面被暴雨凋零的这些落花,我忽然有一种……从来没有春天那么惆怅过。怎么会……再下雨的时候,我接到电话。他说,我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我说什么消息?他说邓家妹子走了,心脏病。我就愣在那边,愣了。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一个预兆呢?怎么会有这样的,散落在满地的樱花呢?”
1995年5月10日,从未踏上大陆土地的邓丽君,第一次出现在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的新闻节目中,但观众们得知的却是她的噩耗。
曾有两岸歌迷共同感叹:“那时道德沦丧还没有到恬不知耻,纸醉金迷还没有成为生活习惯。当这一切就要发生的时候,她走了。”
四
在邓丽君墓地“筠园”,走过她向人们挥手的雕像,通过一个不太长的甬道,便来到邓丽君黑色的大理石棺椁。从灵柩运回台北后,邓丽君便一直躺在这个棺椁里,遗体可以保持50年而不变。 漆黑的棺木上干净的雕刻一个白色花环,棺木前面的香炉上是一张她的少女照片,照片上的邓丽君双臂在颈前抱拢,青春的面庞轻偎在双臂之上,粉红的背景色,真诚的表情,被照片四围的鲜花围绕。那些鲜花,都是歌迷送来的,经年不败。
墓园里的一块空地上有一架巨大的落地钢琴,孩子们正在黑白琴键上面跳来跳去,钢琴便发出声响,声音悦耳。
墓园里循环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曲,还有她在演唱会上面对数万歌迷感伤而泣的话语,一时间,仿若人依在,歌声尤悦。“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邓丽君歌里唱的“好花不常开”,但为什么却经年不败?
台北的身后,藏着这样一个墓地,安静的守在东北海岸金宝山的脚下,这个墓地只有花,没有围栏,任何人都可以随脚出入,主人的雕像站在墓园门口,向每一个人挥手。台北有幸藏着这样一个墓园,墓园不仅让熙攘繁闹的台北有了静下来的理由,可以让熙攘的人们到这里静静的坐上一会儿,聆听幸福;她更让一个华人世界,在发展的关键年代,走出创伤,逃离极端,健全出一个集体性格。
离开筠园的时候,我向邓丽君深鞠三躬,代表一个普通歌迷,也希望代表极少有机会到这里的大陆人。转身离开时,身后又有歌迷手捧鲜花,微笑而来。
开车驶离筠园的那一路上,窄小弯曲的山间公路两旁,树木郁郁葱葱,从树木的间隙便可望海,阳光在头顶,车子的CD系统一直播放着邓丽君的歌,音质很好。
(作者刘俊系中国传媒大学教师、博士,核心学刊《现代传播》编辑)